8月26日，在廣西晶聯光電材料有限責任公司生產車間里，磨床、燒結爐等設備在運行中。新華社記者 陳一帆 攝
新華社南寧9月25日電 題：“煉靶”十年終“出彩”——“小巨人”晶聯光電的“破壁”之道
新華社記者陳一帆、向志強、李歡
普通玻璃不導電也不發光，被氧化銦錫（ITO）靶材鍍上一層透明導電的薄膜，便可幻化出豐富多彩的畫面，成為人們常見的電子產品顯示屏。
然而，就是這層不足頭發絲直徑五百分之一的薄膜，曾是我國長期被“卡脖子”的一種材料。翻越不了這座“山”，我國在平面顯示制造領域只能仰人鼻息。
從突破“卡脖子”技術，到實現“國產化”替代，在祖國西南一隅，一家民營企業歷經十余年苦熬，讓ITO靶材刻上中國印記，“點亮”一片炫彩世界。
勇闖“無人區” 敢啃“硬骨頭”
9月，柳州，廣西晶聯光電材料有限責任公司展示廳里，陽光透過窗戶，傾瀉在靜靜陳列著的各式靶材上。
公司總經理黃誓成，一只手撫過展柜玻璃，思緒回到了從前。
“我們有原材料的優勢，為什么還要看別人眼色？”今年42歲的他仍清楚記得，自己剛從中南大學畢業時，對于ITO靶材長期受制于人的憤懣難平。
ITO靶材，其外形很像瓷磚，但制造工藝遠比瓷磚復雜——
銦錫氧化物粉末按嚴格比例混合后，加工成瓷磚形狀的坯體，再層層摞疊在一個特制的爐子里，在1600攝氏度的高溫環境中燒結約7天時間，才能形成黑灰色陶瓷半導體靶材。
在晶聯光電的車間，記者全程見證了上述ITO靶材生產過程。
8月26日拍攝的廣西晶聯光電材料有限責任公司生產車間。新華社記者 李歡 攝
然而，十幾年前，這些場景還可望不可及。
我國銦、錫礦儲量世界第一，但ITO靶材制備核心技術長期掌握在發達國家手中，作為電子產品消費和生產大國，不得不以高昂的價格進口ITO靶材。
面對“卡脖子”之痛，彼時行業內鮮有突破。由于起步較晚，國內只能生產小規模、低層次的“靶”，難以擺脫高端靶材長期依賴進口的局面。
“國外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2009年，學習粉末冶金專業的黃誓成，加入到剛成立不久的晶聯光電，成為研發團隊核心成員，帶領團隊一腳踏進“無人區”。
橫在他們面前的，是國外一道又一道封鎖線——技術保密、設備禁售、無資料可查……
“就連淘汰的燒結爐，國外企業也不輕易賣給我們，有的設備直接禁售。”黃誓成說，好不容易“淘”到第一批燒結爐，也是落后一兩代的設備。
“相當于別人在燒制大型地板磚，我們還只能燒小瓷磚。”黃誓成說，設備落后帶來的產能差距也很明顯，“國外一家企業的月產量就超過我們的年產量”。
除了設備，技術也是短板。粉體合成、成型、燒結等關鍵環節皆無資料可供參考，每走一步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黃誓成和團隊每天泡在實驗室，通過一組組數據的對比、分析和優化，尋找全套工藝的突破和控制的關鍵點。
“由于工藝不成熟，靶材對溫度變化敏感，得24小時盯著。一旦斷電，搶救不及時，這批靶材就完了。”黃誓成說。
試錯成本高昂。做實驗的銦金屬消耗巨大，而一公斤要價一度高達五六千元，每一個人都精神緊繃。
一年接著一年攻堅，黃誓成和團隊成功研發出300毫米的ITO靶材，但并沒能高興多久，因為當時國外產品最大尺寸已超1000毫米，相比之下還差得很遠。
為何是大尺寸？對于ITO靶材來說，尺寸和致密度是兩個關鍵指標。通常靶材尺寸越大、致密度越高，技術難度就越大，價值也就越高。
這是國內企業能否彎道超車的關鍵，也是許多同行折戟的原因。
“不能閉門造車。”黃誓成說，必須尋找優勢資源，攜手提升創新速度和效率。
此后，晶聯光電與國內外一些企業、高校合作交流，引進不少技術人才。尤其是找到桂林電子科技大學后，兩個志同道合的伙伴一拍即合。
如何獲取大尺寸高致密度靶材？面對幾種技術路線，他們賭了一把，選擇冷壓常壓燒結技術，日夜蹲守在“丹爐”旁，最終找到破題的關鍵。
2013年冬天，晶聯光電打通工藝流程，終于獲取尺寸大于650毫米、相對密度大于99.7%的ITO靶材。
這是8月26日拍攝的廣西晶聯光電材料有限責任公司自主研發的ITO靶材。新華社記者 陳一帆 攝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教授朱歸勝說，這意味著企業技術水平逐漸向世界領先企業靠攏，ITO靶材國產化的希望就在前方！
“創新是九死一生的，也是要甘于坐冷板凳的。”在黃誓成看來，要有勇氣和決心，也要耐得住寂寞。只有嘗過了苦味，才能品出甘甜。
絕處掘生機 熬出“中國靶”
從2019年的30噸到2023年的130噸，晶聯光電已是國產ITO靶材產能排名前列的企業，但只有經歷其中甘苦的人才知道，“中國靶”的進化歷程遠不像數據增長那么平穩。
很長一段時間，晶聯光電困在“一邊借錢一邊燒錢搞研發”的窘境里。
“企業創立后的10年間幾乎沒有利潤，但每年還是拿出500到700萬元投入研發。”公司財務總監戴海劍說，其間也有風險投資進來，但因為在一兩年間看不到顯著成效，后來都撤資了。
最艱難的時候，企業連續幾年扛著每年700萬元的虧損，員工工資發不出，研發經費更難保障，只能從其他公司借，咬牙維持運營。
由于研發進展緩慢，做不出好產品和打不開市場，一些核心骨干感覺看不到希望，選擇了離開。
同一時期，國內一些同行也因為各種原因相繼“掉隊”，這讓整個行業籠罩上一層陰霾。
質疑更多了——我們到底能不能造出自己的ITO靶材？
拒絕也多了——還是進口的用著靠譜、放心。
“沒想過要放棄，為什么要放棄？”黃誓成堅信，“我們的技術在不斷進步，下游市場也呈爆發式增長，只要核心技術團隊還在，堅持下去就能看到曙光！”
更多“攔路虎”還在不斷出現。
靶材“走”出實驗室后，還需經過一到兩年的下游廠商測試認證，測試合格得到市場認可后，才能逐漸批量供應。
8月26日，廣西晶聯光電材料有限責任公司工作人員在檢查ITO靶材。新華社記者 李歡 攝
然而，國內顯示面板企業所用裝備和材料，一開始均是發達國家配套綁定，國產ITO靶材在國內龍頭企業的應用概率幾乎為零。
“我們找到一家知名龍頭企業試用，對方表示試用可以，但如果試用失敗，需賠償其試驗成本。當時一次試驗成本就高達上百萬元，很少有靶材企業能生存下去。”朱歸勝說。
頂住壓力不放棄的晶聯光電迎來了生機——隨著國內平板顯示行業價格競爭日益激烈，對國產靶材的替代需求日益強烈，更多的試驗機會來了。
晶聯光電陸續得到多家顯示面板龍頭企業的產品測試認證機會，經過漫長、嚴苛的測試后，企業終于拿到高端顯示面板行業“入場券”，訂單紛至沓來。
這一刻的激動難以言表：企業實現了重大技術突破，打破了國外技術壟斷，打開了國產化大門，進而引發國外ITO靶材降價20%以上！
這是晶聯光電的生機，也是整個行業和產業鏈的生機。因打破國外企業壟斷，提高了國內下游顯示面板企業的議價能力，為整個顯示面板行業間接節支數十億元。
嶄露頭角的晶聯光電，獲得隆華集團拋來的橄欖枝。被隆華戰略性收購后，更加強大的資源、資金、人才、管理等方面支撐，讓晶聯光電從“小步奔跑”轉向“大步跨越”。
“中國靶”產能逐漸提升，但海外打壓接踵而至。
國外壟斷企業“釜底抽薪”，采取大幅降價、技術快速升級等方式，企圖將“中國靶”逼上絕境。ITO靶材價格一度降到每噸150萬元，接近價格最高點時的五分之一。
晶聯光電如何應戰？
“我們快速升級產品，降低生產成本，國外生產商能滿足的條件，我們無條件配合，以更快的響應速度，縮短交期，提升服務效率和質量。”黃誓成說。
這期間，企業也充分依托相關政策，為扛住種種壓力注入更多有力支撐。
不懼打壓，艱苦磨礪。晶聯光電化蛹成蝶，標記出中國ITO靶材企業突破封鎖線的鮮明足印。
破局“內卷”潮 搏浪“新藍海”
一年前，記者初次造訪晶聯光電時，看到的還是簡陋廠房；如今，占地70畝的新園區里，1.7萬平方米的現代工廠拔地而起。
今年7月，投資4億元建設的晶聯光電“年產500噸ITO靶材項目”一期正式投產，產能再上一個臺階。
車間里，歷經十數載的舊燒結爐已經“退役”，幾排嶄新的燒結爐投入生產。獨立的試驗產線也已建成，新產品研發將大幅提速。
如今，生產出的ITO靶材綜合品質可比肩國外進口產品，擁有40多項核心技術專利，主要參與制定了6項國家及行業標準……晶聯光電的持續進步，也映照出我國在這一領域向上攀登的奮斗姿態。
朱歸勝說，目前我國ITO靶材的研發、生產均達到國際一流水平，加上原材料資源優勢，以及上下游緊密協作，已經可以支撐起顯示面板產業對ITO靶材的應用需求。
據聯合國商品貿易統計數據庫的數據，2023年中國從國外進口的ITO總量下降了22%。
新突破，也是新起點。
放眼國際，部分領域里的差距仍然存在：一些高精尖裝備水平上不去，部分先進材料、特殊產線及特殊品種靶材受制于人，高端市場還是由國外企業主導……
著眼國內，進入新的發展周期，靶材行業面臨的挑戰從國外技術封鎖轉變為國內市場競爭，價格戰在所難免；技術人員流動性加大，企業間的技術差距逐漸縮小，行業“內卷”日益嚴重……
從過往汲取經驗，黃誓成看到了清晰的突破途徑——
在顯示面板領域，隨著高分辨率、大尺寸液晶顯示器和OLED顯示屏市場迅速擴大，對更高性能、更低成本的ITO靶材需求持續上升，這對企業制造工藝提出新要求。
“我們不敢停下研發的腳步。”黃誓成說，只有不斷開發新產品、提升產品品質，才能適應不斷變化的市場環境，在國內站穩腳跟，進而在全球競爭中占據有利地位。
同時，晶聯光電也在積極尋求差異化發展路子。
隨著新能源行業蓬勃發展，尤其是異質結及鈣鈦礦等新型光伏電池市場的興起，ITO靶材因其優異性能被市場看好，對其需求量迎來了新的增長點。
晶聯光電敏銳捕捉到這一片“新藍海”。
這幾年，企業重點瞄準光伏產業發展風口，開展相關產業布局，并與多家光伏企業合作，專攻高效異質結及鈣鈦礦等光伏電池配套高性能陶瓷靶材的研發升級。
為了解行業最新動態和發展趨勢，黃誓成頻繁跑會參展，拓展市場視野。近日，剛從上海一個太陽能光伏展回來的黃誓成，感到收獲滿滿。
“通過與客戶共同探討新產品應用方向及開發動態、戰略合作升級等，為我們后續市場策略的制定錨定了方向。”黃誓成說。
晶聯光電仍在成長。
“我現在依然將大部分精力傾注于新產品開發和技術提升。‘用創新改變世界’是我們企業的愿景，也是持續發展的根基。”黃誓成說。
